明月唱的是一首吴地民歌,吴音软语,甜而不腻,用来唱这种轻盈清远的民歌,再合适不过了。那一阵一阵的歌声渐行渐远,但仍然在他脑中盘旋,在他心中回荡着。梅夏躺在一片青草从中,眯着眼,看着身边不远处半人高的青蒲,夕阳映照下,上面结着的紫茸闪着光芒,风一吹,就飞散开来,像是轻盈的梦境一样,充满着迷幻般的美感。
我现在又多了一种喜欢的颜色了,紫色!梅夏心想。
前面一种,是桃花的粉红。
大部分情况下,世人对于颜色的所谓喜欢,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。比如一个在书斋里寒窗十载的怯懦书生,眼前所见无非白纸黑字、黑白两色,看到的是圣贤经书里的灰白世界,他便以为所谓的读书与大道皆是黑白两色,其余颜色,俗滥而和大道无与,所谓“知其白,守其黑。”但一旦当他走出书斋,触目所及是蓝天白云,碧树红花,再遇见一个穿着绿色罗裙的女子,骤然感觉到世界的美好,觉得以前对于红绿颜色的蔑视乃是一种偏见。
梅夏于傍晚时分,回到寺中,碰见正从厨房出来的明月。只见明月满脸喜色,一见面就冲梅夏嚷嚷道,“师父说咱们明天就出发啦!先去燕北城,师父的家在那里。然后赶在五月之前到孟津参加儒道大会就行了。我刚才问了大师父,让不让清风和咱们一起去,大师父说,‘游历是极增长见识的,对于修行很有裨益。’”明月绘声绘色地模仿玄微子说话时的姿态腔调,双手背后,摇头晃脑。“然后清风就被大师父叫进房间去了,现在还没出来呢。估计就是说这件事。”
“那挺好的,不过清风师兄现在可以说话了吗?”
明月歪着头,掰着手指算了半天,“嗯,应该差不多了,就这几天的事了。大后天就是他十五岁生日,大师父说清风修行的这种“静默之道”分为五年、十年和二十年三种,到他生日那天就刚好满五年了。到时候师兄就能破境跻身逍遥初境,你应该不知道十五岁的逍遥初境有多厉害,嗯大概整个世上也不会超过十个——二师父说的。”
梅夏开心得像是听明月在夸自己一样,逍遥初境,我也是啊,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不过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,并不敢在明月面前说出来。然后便听见明月唉声叹气地说,“唉,我这修行的速度简直像乌龟一样,现在才‘正心境’,师父说我至少要‘齐家境’才能独自下山去走江湖,当然我也不太稀罕自己一个人去,那多孤单!但我还挺想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。到时候咱们三个就是让江湖之中恶人闻风丧胆的‘神梦三侠’,咱们再每人起个绰号,我叫‘天上月’,清风就叫‘林间风’。让我想想,你叫什么好呢?”
明月就是喜欢这么横七竖八乱想一气,思维跳跃,梅夏则安静地听着,觉得这样就很好。一个叽叽喳喳,一个静默无言,很投缘。
明月一拍脑袋,“我想起来了,梅花自然不可能长在夏天,但既然你名字就是这样,须得找一个相近意思的,书上也有个典故,说有个诗画双绝的高人,曾画一幅‘雪中芭蕉图’,我看你就叫‘雪中蕉’比较合适。”明月越琢磨越得意,自己真是个起名天才。
梅夏也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。只是江湖他并没有走过,在幻境中的三天,他永远是站在一旁的看客,虽然看过了许多山水奇观,人间烟火,却终究只是远远地看着,而不参与进去。所以对于这次游历,梅夏心中同样雀跃,只不过不像明月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。
梦觉寺中,另一个角落,一个显得空落落的房间里。
玄微子背朝清风,透过窗户,望向院子,开口道,“这次你和他们一起下山去游历一番,我们道家虽然没有‘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’的说法,但道理都是相通的。永保纯真无瑕的赤子之心固然难得,但尚不如历尽千帆,归来重新领悟的少年心态。”
清风细心地注意到师父今天脸色苍白如纸,较往日不同,便担忧地直皱眉,于是用右手食指在空气中轻轻勾画,空气中便荡起轻微的涟漪波动,他相信以师父的境界,自然能够感觉出他写的一行字,“师父您身体有恙”?
但令清风心惊的是师父今天似乎没有察觉到,而是仍然自顾自地说着,“你比梅夏和明月他们都大一些,所以更应该多照顾他们一些。明月开朗淘气一些,梅夏虽然天赋惊人,但在人情世故上懂得少,你都要多多帮助他们。”
清风静静点头,自己作为师兄,照顾师弟师妹也是应该的。
“该帮助该谦让的时候,自然要帮助和谦让,但有些不该让的东西也要努力去争取。将来,等你们都长大了,就会明白,谦让有时候并不会让事情变得圆满,比如两个人争同一样东西,你谦让了,最后可能会同时伤害两个人,甚至三个人。”清风没有看到的是,背身的玄微子此时脸上满是感慨和怅惘的神色。
清风终于确定了,师父今天确实有些问题,平日里虽然也慈祥和蔼,但却不会这么多话,而今天像交待临终后事一般,絮絮叨叨了半天。
清风心里着急,却始终记得自己离“五年之期”还差最后几天,师父曾经告诫再三,事关大道前途,不能半途而废。所以清风仍然强忍着想要说话一问究竟的冲动,两手交叉互相扣着,紧紧用力。
“下山之后,也别太想家,既然出去了,就要好好游历一番天下,道家前辈有句话说得很好,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’,你和明月从小就生活在寺里,明月还跟着他师父远途游历过几次,近处的也常去山下的小镇,不像你,从十年前我把你带回寺里,就从未下过山。”
玄微子回过头来,微笑审视着自己这个一切都很完美的徒弟,轻轻地拍了几下清风的肩膀,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两人身高已经接近持平,时光容易催人老啊!夕阳的余晖映照之下,玄微子脸色仿佛一张镀金薄纸,但此时精神却似乎极好,整个人显得轻松自在,甚至比以前更有潇洒出尘的仙人气象。
正在此时,清风在玄微子的目光注视之下,后退三步,跪在地上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,眼神坚毅,就要开口说出什么来,玄微子瞬间察觉到了清风心湖之上的风雷激荡,就好似人间六月暴雨骤然降临时的场景一般,与此同时,梦觉寺上空亦有惊雷滚滚,似乎即将落下。
这傻小子难道是要主动放弃五年之期?就在那一瞬间,清风眼前一花,下一刻就出现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,两人身处一片茫茫大海之上,正是梅夏曾经去过的“蝶梦幻境”。
前一刻,玄微子发现清风想要开口说话,而一旦开口,所要承担的大道反噬对于清风来说是根本承受不起的,所以玄微子当机立断,身形立刻出现于梅夏房中,拿起那把“七泠”古琴,与此同时,在院中和明月交谈的梅夏心湖上传来一句话,“借幻境一用”,玄微子拿到古琴,立刻开启幻境,带着清风一起进入,才隔绝了清风引发的天地异象。
玄微子借助在幻境之中的主场优势,细心探查清风的心湖景象,一只飘在水面上的青色水葫芦遭受一番风吹雨打,有些刮痕,但青翠依旧。玄微子这才放心,所幸清风的“心符”雏形安然无恙。
玄微子有些责怪又有些心疼,对清风说道,“你这又是何苦呢,我之前也跟你说过,你所修的这门道法不同寻常,说话既是人类的一种本能,也是人和外界交流沟通的输出,但如果只听不说,就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持续输入和累计,再辅以对大道规则的领悟,以你的悟性,只要能坚持五年,破境跻身逍遥初境是囊中之物。静默无言,一天两天也许容易,但能坚持一年以上,非有大毅力者不可为,但一旦成功,好处也很大。而与之对应的,一旦泄气,半途而废,也要承担相应的大道反噬。如果刚才你真的说出了口,你的快要凝结的‘心符’恐怕也就彻底毁了。而一旦心符毁了,你这辈子甚至都可能很难再跻身逍遥初境了。”
清风眼神之中有些惊骇,但更多的还是倔强的坚持,似乎是在说,即使这样,我也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身体出了大问题。
玄微子读懂了清风所想,但并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望着远处苍茫的海面,缓缓说道,“关于死亡有个说法,‘人死如归,人生如寄’,这话有理但不够形象,其实死亡便是黑夜。”
清风四周天地,应声而变,暮色四合,漆黑无边。